我的《信報》文章(2020年
3月27日A17頁頂) 足本
《撤回文章 勇氣可嘉》
儘管有已知的人畜共通傳染病「兔熱病」 (Tularemia, 又稱 rabbit fever) ，狩獵及烹飪野兔，仍是不少英國人的愛好。香港曾有英語電視台播放名廚 Hugh
Fearnley-Whittingstall的節目 River Cottage，其中一集便是教導如何在射擊百數野兔後，在烹調前技巧地將子彈殼移除，讓我大開眼界。
受動物權益支持者的影響，英國在2004年通過Hunting Act，禁止使用獵犬殘酷捕殺野兔，但允許獵人在8月至翌年2月間合法射擊。
在西方國家，進食狩獵得來的獸肉野味 ，例如兔、鹿、熊、鱷魚、松鼠、狐狸、野豬(boar) 、公羊 (ram) 、野鴿、鴕鳥…不僅有悠久的傳統，且在現代絕不罕見。而野味的西式肉食譜，亦可於網上輕易找到。
[Note 1]
在衛生惡劣的環境買賣野味、煮食獸肉，當然危害健康。兩位微生物科學家撰文，倡議政府禁限野生動物交易，防止「沙士3.0」出現，乃合理之言。
但說「為滿足各種欲望而繼續食野味」，是中國人的「陋習劣根」、「劣質文化」，則務須詳加討論。
[Note 2]
一些公共知識分子於批評華夏文化時，有時會不自覺地採取當代標準非難往昔的習慣，或運用西方視角貶斥中國的特色。本文只討論後者。
筷箸與刀叉各擅勝場。漢人傾向務實，仕官百姓一般會一手持碗，另一手以筷取菜，簡單方便。西方經歷長時間封建制度，貴族觀念培育了講究的餐具款式與擺設、餐桌禮儀與坐姿;導致有些人譏諷華人像豬般進食(尤其是吃麵條時) 。
瓷器初現於東漢。傳到歐洲時被稱為
chinaware，人們趨之若騖。隨着迅速的科技發展、巧妙的品牌建立，現時歐美的名牌碗碟瓷器質優價高，倒過來奚落景德鎮的產品土氣、平庸。
中醫雖然通過培育養生觀念，如以藥入饌，着重為國人延年益壽。但由於標準化、科學化進展緩慢，在19-20世紀被一些信任西醫的人嗤之以鼻。
華夏文明於宋元明清期間步履蹣跚。相比歐美的演化進步，既深化了本質的差異，也拉闊了規範的滯後;而狩獵及烹飪野獸，是一類值得深思的行為。
憑《從柏拉圖到北約》(From Plato to
NATO 1998) 一書聞名的丹麥歷史學家 David Gress，有一項相關的分析，他論證人類歷史具有三元結構(ternary structure) 。
[Note 3]
一是源自數百萬年的「遠古狩獵」時代，人類按照動物的本性、慾望生活。獵殺及嚙嚥野獸在人類的基因內根深蒂固，它不僅支配我們的思想，而且構成我們的身體。
一批遺傳學學者(如多倫多大學教授許志忠)近年逐漸指出，人類用動物油脂(牛油、豬油)烹煮較植物油更健康，多吃飽和脂肪及膽固醇有益且必要，因為這些物質與我們的原始基因已經兼容數百萬年。相反農耕只有短短的一萬年，人體尚未全然適應穀物，過量進食碳水化合物與糖，才是導致心血管病、糖尿病的主因。
[Note 4]
人的性情與本能，同樣尚未完全被「畜牧漁農」及「工商科技」這兩元的歷史結構所改造。
由於保存食物、積累財富等技術在此二元結構中不斷進步，推動人類愈來愈喜歡穩定、舒適、休閒。而強調「理智」(理性與智慧) ，既鼓勵學習、提昇科技，更促進繁榮、維護安定。經濟學關於人願意和能夠理性地做出選擇的這一基本假設，最能說明現代社會對人類性格行為的期望、整形。
但現實是人並非經常保持理智、沉著，我們的行為在更多情況下受「激情」(passion) 所支配，故此基於理性假設的經濟理論預測經常出錯。
狩獵就是人類最原始的激情本能之一，它充滿人們既愛且恨的不確定性，在現代都市有俗稱的獵食、獵奇、獵艷、獵頭、獵巫…
返原歸始，回到原始狀態便是狩獵飛禽走獸並食其肉。在中世紀歐洲，上層階級視狩獵為比賽、娛樂活動，但還沒有忘記吃其肉來滿足原始慾望，由於樂在其中，把這類獸肉稱為 game meat (源於古英語 gamen及
德語 gamanan 可譯成歡樂、運動) 。
[Note 5]
清代皇室及一般獵戶也有類似的狩獵活動。民國以後，國人沒有像西方公民般有自由買槍持槍的文化，只能從監管不足的市場購買獸肉。在香港，吃蛇肉也很普遍，每個小區至少有一店蛇王某某。
倘若認為西人進食野味沒問題，中國人進食野味則是「劣質文化」，似乎是類似上述從西方視角貶斥筷箸、景德鎮瓷器、中醫藥之言。
至於所謂的「陋習劣根」，不妨再參考Gress的論點。
過去一萬年的「畜牧漁農」及「工商科技」發展，雖然推動了人類愈來愈喜歡安定、重視理智，也使人類的生活習慣多樣化、差異化，但人類經歷數百萬年獵殺及嚙嚥野獸，腦裏共同具有包含侵略性格在內的激情，它兼具創造力、破壞性。
Gress 指出「研究、投資、體育或醫學的超級巨星不是由理智計算而是由激情所驅動」，並引述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公元前70-19)說明，激情既明亮又黑暗，且充滿悲劇性(557頁) 。多樣化、差異化的理智使普世主義不可能成事，侵略性激情則導致民族間經常發生衝突。
如今疫情嚴重，禁絕野味交易乃可行之法。但3月22日新聞報導，美國有右翼團體討論如何收集和使用帶冠狀病毒唾液，作為攻擊目標族群的生物武器。
[Note 6]
每個文明都有無法擺脫的「習」、「根」，亦難言美陋優劣。有這樣一個比喻:當一棵樹持續朝着燦爛的陽光生長，其根部同時向下深入到無盡的黑暗中。人工智能、幹細胞、生物複製技術正高速發展，也許數十年後，當回顧歷史時，是次全球冠狀病毒大流行的災難程度，只是小巫見大巫而已。
不管是什麼原因，兩位微生物學者不介意自己的聲譽受損、不沉醉盲從附和的掌聲，撤回文章，離開是非之地，勇氣可嘉。
Notes for reference
[Note 1]
zh.wikipedia.org/wiki/兔熱病
Hunting time under the Hunting Act
The following list details
game opening and closing dates for all wildfowl and deer in the UK.
|
Game & Wildfowl
|
|
Start of season
|
End of season
|
Hare Shooting
|
England, Scotland, Wales
|
1 August
|
29 February
|
|
Hare Shooting
|
N. Ireland
|
12 August
|
31 January
|
食譜Examples of online game meat recipes
[Note 2]
明報2020年3月18日
news.mingpao.com/pns/觀點/article/20200318/s00012/1584470310596/龍振邦-袁國勇-大流行緣起武漢-十七年教訓盡忘
…武漢新冠狀病毒乃中國人劣質文化之產物，濫捕濫食野生動物、不人道對待動物、不尊重生命，為滿足各種欲望而繼續食野味，中國人陋習劣根才是病毒之源。如此態度，十多年後，沙士3.0定必出現。
作者龍振邦是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微生物學系名譽助理教授，袁國勇是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霍英東基金（傳染病學）教授
明報2020年3月19日
news.mingpao.com/ins/港聞/article/20200319/s00001/1584587675673/袁國勇談疫情-必須承認做得不好-面對真相國家才興盛【短片】
…港大微生物學系講座教授袁國勇及同系名譽助理教授龍振邦師徒，昨（18日）撤回刊登在《明報》的文章…
[Note 3]
David Gress (1998), “From Plato to NATO:
The Idea of the West and its opponents”, New York, London, Toronto, Sydney,
Singapore: The Free Press.
[Note 4]
食物與健康-謬誤與真相 健康講座 2013
許志忠教授
多倫多大學分子遺傳學系
病童醫院發育及幹細胞生物學糸主任
[Note 5]
The
term game arises in medieval hunting terminology by the late 13th
century and is particular to English, the word derived from the generic Old
English gamen (Germanic *gamanan)
"joy, amusement, sport, merriment".
[Note 6]
Yahoo News, “Federal law enforcement
document reveals white supremacists discussed using coronavirus as
bioweapon “, March 22, 2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