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港《信報》發表的第二篇文章 (2016年4月18日A18頁)
https://www1.hkej.com/dailynews/commentary/article/1285642/港獨論求異不存同
「港獨論」求異不存同
《學苑》的文章《香港民族命運自決》提及「來港的劣質新移民」,教我想起百多年前大量華人 遠赴美國當鐵路建築工人,由於衞生知識落後,宿舍骯髒不堪,被白人譏為「黃皮豬」,飽受歧視 。直到1931年,美國女作家賽珍珠 (Pearl Buck,
193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父親是駐華多年的 傳教士,故在中國長大,曾經翻譯《水滸傳》為英文) 出版小说《大地》(The Good Earth), 描述 一對農民夫婦在旱災後,逆境求存,養育子女,故事感人;由於極為暢銷,1937年被拍成賣座電影, 讓許多美國人對中國文化、民族有所改觀。到宋美齡於1943年訪問美國尋求協助對抗日本侵略時,
更獲邀在國會演說。
上述這類源於不同起居生活習慣、衞生知識水平的衝突及其化解,也曾在香港出現,例如在1960年代,九龍的後巷、小街一般會有「不許在此小便」的標示,反映我們的父祖輩也曾到處便溺, 但如今已無必要;1970年代初在新蒲崗、荔枝角工業區上巴士,仍然要爭先恐後,毫無秩序,現在 我們已有排隊的良好習慣;梁醒波的電影《南北和》(1961)所敘述當時來自不同省、市新移民的 日常爭執,經過數十年互諒互讓,亦不復見。
這類「時空性文明程度」的文化差異,跟近期歐美(基督教)與中東(伊斯蘭)的「結構性價值觀念 」文化差異有根本的分別。後者是由於不同民族在歷史發展、道德取向等多方面形成了不能逾越的底線,一旦抵觸,血肉橫飛;前者則屬於「五十步笑一百步」,例如香港青年批評內地人不文明,美國人二十年前已經問我:為何香港青年在快餐店進食後不會自行將飱盤放到收集處,進出公共場所不拉着玻璃門邊方便跟進的行人?隨着時間轉移,兩地交往,彼此間的差異可以縮窄、溶和、化解,例如最近大學生在食堂已經學會自行將飱盤放到回收處 。
孫文( 孫中山)領導「辛亥革命」時,也須要解決一個很嚴重的「時空性文化差異」。武昌起義 後,民國成立,但力量不及北洋軍隊,而且仍然有大量民眾保持帝皇觀念;倘若保皇、革命兩軍 對決,互相殘殺,死傷嚴重,而且時間難以估計。孫文果斷作出妥協,安排一場「假民主選舉」,讓袁世凱當選為大總統,先行結束清朝,然後剪髮易服,帶動新文化運動,改寫白話文,推廣平等觀念,又強調滿漢一家,最終使關門自立稱皇的袁世凱、溥儀(滿洲國)成為歷史醜角。
正體、簡體字之爭是另一種「時空性文化差異」。五千年來大多數中國人都是文盲,香港在1960年代仍然有「寫信佬」替人寫信給家鄉報平安。我曾經在深水埗親眼見過一名少婦揹着嬰孩,抱着幼兒,紅着眼睛,拭着眼淚,聽着家書,可想而知男女老幼都渴望能夠識字、寫字去表情達意。在都市長大的學者及年輕人,必須知道在1950–60年代,內地數以億、萬計農民,每個學年只有少量 鉛筆;部份人有墨水筆,但墨水供應不穩定,筆尖易斷。要在短時間消除文盲,使用簡體字有它的 作用,因為筆劃多,鉛筆很快用盡,那就要被迫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字、句,教與學同樣困難(先母 在內地初中上課三年期間,晚上到成人夜校任教,每天教寫字都要算着筆劃數量,不能過多)。
短短五十年,內地基本上不再有文盲,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當農村學校的資源也達到充裕水平,學者、群眾自然會要求正體字回歸中華大地。儒生、儒仕攪了兩千年都解決不了文盲問題, 現在指指點點, 算甚麼英雄?
學者對「民族」這個概念的理解、定義有不同說法,各有根據;近期較多討論的是法國哲學家 Jacques
Derrida 為歐洲(歐盟)民族身份認同,提出「對外求異」、「對內存同」的主張。 雖然 這種思維在西歐獲得廣泛支持,卻受到德國、埃及知識分子批評為引起法國民眾排斥穆斯林移民的原因 。
當今倡議香港獨立的學者、年輕人創作和註釋「香港民族」這個概念時,一方面因為忽略中共 治國具有多元華夏文化特點(包括打破儒家對中華文化長期壟斷、「抱法處勢」等等,請參閱3月 22日A16頁拙文《「本土派」錯讀華夏文化》)而只着眼兩地差異,另一方面則對其他本地出生但長期關心、支持祖國的香港人評為賤骨頭、心眼俱盲的港豬、左膠、販民、賣港賊……採取一種「對外求異」、「對內不存同」的態度 。
假如某些民眾自以為在某個地區保留某些傳統、習俗,或者持有某些政治理想,就可以自稱一個民族,自立成邦、成國,恐怕這種「求異不存同」的態度很快就會致使台灣分裂成「原住民邦」和「三民主義邦」,而不久之後,「阿里山邦」會從前者分裂出來;而不喜歡一夫一妻制的人會在澳門山頂獨立為「傳統妻妾成群自治邦」。不滿港式飲食文化的潮州人會在九龍城(寨)、西營盤自立「潮族魚露邦」、「潮族鹵水邦」,新界原居民會分別成立「鄧氏宗族元朗邦」、「曾氏宗族沙田邦」,觀塘有「土共自治邦」,葵涌有「販民自治邦」,到最後港獨只剩下般咸道、薄扶林數個小區。這種支離破碎的獨立、城邦將會演變成甚麼模樣?希臘民族在公元前的城邦各自為政,勢孤力弱;城邦被滅後,在羅馬帝國、奧托曼帝國治下當了千多年的亡國奴,文化停滯不前,了無生氣,又有多少人知道?
某些香港人常把法治、自由掛在嘴唇邊,說是核心價值, 忘了「求同存異」也是香港這個開放的 移民城市保持成功不可或缺的基礎。當兩個群體衝突,最直接的解決辦法是暴力。原始人搶拼擊殺,死傷代價很大,於是改為談判、妥協,求同存異,這就是「政治」的開始,人類文明進步的起點 ,也是安排一場「假民主選舉」的孫文永垂不朽,成為歷史巨人的原因。「港獨論」者必須弄清楚兩地之間文化及政治理念(儒、農、法家)差異的本質,明白香港價值是求同存異,而非 求異不存同。
[申報利益:筆者出生於九龍城留產所,從未佔用醫院床位,幼時在城寨住過三年,祖籍潮州,喜歡 吃糜、粿,對港式飲食是「cut cold jack」(潮語音譯)。] 先祖父說他與饒宗頤在鄉學同班,港獨會 說饒宗頤這位國學大師(接受總理溫家寶聘請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是左膠嗎? 港獨會驅逐 我這塊賤骨頭出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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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