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智」禍教育 害社會 (信報 2016年10月27日A19頁)
常人都知道「旺角不是九龍」、「紐約不是美國」是「香港不是中國」較適當的類比(文化/地域名稱),而非「蘋果不是橙」。大學程度的梁頌恆不可能有這麼低的邏輯水平,估計這是與時下部分年青人持有「反智」
(Anti-intellectualism) 的態度或價值觀有關。
城市大學一項1999年青少年行為研究已經發現了一些反智跡象( Rudowicz & Cheung);中大教育心理學系一份「未達應有成就」(underachievement)青年問題研究報告亦表達了對反智的關注 (David W. Chan 1999)。然而,由於媒體、大眾一般認為家長、學生大多重視學業成績,忽視了反智觀念在過去三十年來已經在中、青、少年人之間廣泛散播。
反智是一種輕視科學知識、藐視嚴謹學問、嘲弄優雅文藝的價值觀,並對學者(包括教師、校長)採取敵視或不信任的態度。1963年出版的名著
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 (1964年獲Pulitzer普立茲獎)率先引起公眾的關注,此後相關的研究多不勝數,其中較多人注意而且容易理解的,是關於流行文化和娛樂節目(例如卡通片集 The Simpsons)之中的反智,也有諷刺反智的電影Idiocracy (2006) 。
1979年在香港上映的電影《阿 Sir早抖》的內容許多人已經忘記了,但這句口頭禪卻深入人心,亦對尊師重道的傳統頗有衝擊。許冠文的電影、許冠傑的歌曲為我們帶來了無傷大雅的通俗文化,然而此後的大量黃賭毒、無厘頭電影卻逐漸將大眾文化,從通俗推向粗俗、鄙俗,並且滲透了反智觀念,例如周星馳電影裏戴眼鏡者多是斯文敗類、衣冠禽獸,象徵讀書人是假道學。無可否認,學業成功者不一定就有高尚情操,在學界裏濫竽充數、行為卑劣者俯拾皆是,但我們不能以偏蓋全,否定、低貶其他學者對社會的貢獻。
研究顯示,反智的影響呈現於社會各層面,這裏集中討論「社會流動」問題。反智對個人影響最顯著的就是膚淺化 (dumping down) 。膚淺化思維的後果包括:凡事簡單二元化,非黑即白;不認真看待學問的嚴謹性, 馬虎了事(「差不多先生」);自己失敗後不反省檢討,委過於人;不思進取,以愚笨為榮、為樂(所以《麥兜》在香港如此受歡迎);行為上急躁,着重即時滿足(「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避開艱深的紀錄片、新聞等等。倘若家長重視學問,並且有能力幫助受反智影響的子女培養批判性思維,他們還有機會在社會力爭上游,否則這些年輕人很可能會失去實現向上流動的意志和動力。
中大教育學系教授黃綺妮於《戰後香港社會流動研究》中,指出許多草根勞工階層家庭出身的人,即使家貧須要輟學,仍然自修或到夜校上課,「以相關知識或經驗的形式所展現的文化資源是他們成功往上爬的關鍵」(2013:p.67) 。換句話說,即使初期學歷較低,但如果認真鑽研學問,修車、理髮、點心學徒也可以成為大師傅,把握上流機會。中山大學黎熙元的《夢想與現實:香港分層與社會流動》研究,亦證實向上流動大多出現在低階層晉昇中階層,及中階層內從中下,中中昇至中上層;雖然上一代有一定的影響,但子女一代本身較高的教育水平與他們從「初職」到「現職」的晉昇(向上流動) 有最明顯的關係 (2008:p132) 。
認真治學晉昇上流,不限於科學或專業,演藝行業同樣適用。在歐美,編、導、演各個方面通常會要求行內人有某些正規演藝學歷及鍛煉,其中以英國的演員訓練最為出色。雖然演員的容貌很重要,但他們除了上課進修,成名前後都積極參與莎士比亞、簡·奧斯汀或其他經典劇目舞台表演的苛練,因此經常是美國荷里活電影招聘的對象,在觀眾懂得欣賞的支持下,年輕新面孔不斷湧現,完全沒有流動的問題。
反觀香港影視行業現時則困於一個惡性循環中。1960-70年代,鍾景輝在美國研讀戲劇(美國耶魯大學藝術碩士)畢業返港後,出任無線電視(TVB)節目經理,不僅為電視業發展帶來突破,更把編導演的訓練制度化,加上浸會書院人才輩出,在社會尊重學識的氣氛配合下,為影視業做就了雅俗共賞的輝煌時代。不幸地,反智觀念逐步入侵這個行業,編導演改以膚淺、鄙俗、民粹的故事,為其觀眾培養出一種狹隘、反智的品味。在這樣的反智生態環境下,香港演藝學院於1984年成立迄今超過30年,勢孤力弱,一直無法提昇業內編導演觀的水平;其中最慘烈的是港產電影主角演員,過去二十年來來去去都是那幾位,年青學院畢業生被迫跟隨反智潮流,能夠「上位」者少之又少,可以說流動性極低。注重發掘新人的演藝業尚且如此,其他行業以至整個社會的流動性自然大有問題。
教育最寶貴的貢獻,是培養終身學習的積極動機、治理學問的嚴謹態度、欣賞藝術的優雅品味。現在最深入人心的主流大眾文化卻背道而馳,傳播反智觀念,壅礙社會流動。青少年高不成、低不就,既不反省檢討,又委過大企業壟斷市場,忽略了1960-80年代,港人同樣須要面對英商(例如怡和、太古、會德豐、和記四大行)控制市場,白人優先晉昇高級職位的歷史事實;那時港人沒有抱怨,而是不斷進修,拓寬視野,超越他們,奠定日後經濟高飛的基礎。
如今大部分低中階層的青少年,滿腦子都是無厘頭反智,以《麥兜》自慰,怎可能培養出一股動力,刻苦治學,曉得彼此欣賞對方優雅的創新,為社會流動創造一個良性循環? 為着協助下一代向上流動,我們必須盡快制止反智觀念繼續蔓延、毒害青年,向流行文化中的反智說「不」!
Reference
Elisabeth
Rudowicz & W.F. Cheung (1999), “Academic Brillance: Through the Eyes of
Hong Kong Adolescent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dolescence and Youth, 7:4,
279-296.
DOI:10.1080/02673843.1999.9747831
See
p.183 in David W. Chan (1999),
“Reversing Underachievement: Can We Tap Unfulfilled Talents in Hong Kong?”,
Educational Research Journal, Vol. 14, No.2, Winter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