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信報》文章(2017年12月4日A19頁)
《「封神」流行文化與怨憤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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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憤政治」(Politics
of Resentment)是近年漸受歐美學者和媒體關注的題目,例如普林斯頓大學選拔六位學者準備花整個學年(2017/18)專責研究怨憤文化和政治,阿姆斯特丹大學10月在歐洲舉行了一個大型會議探討「怨憤與抵制」對民粹主義的影響,Project
Syndicate 邀請 Helmut Anheier檢閱四本新書,審視怨憤如何「怒反菁英」(rage
against the elites) ,斯德哥爾摩大學 W. Boonstra 及哈佛大學B. Bonikowski 近月分別發表比較歐美怨憤政治的成果。[Note 1]
根據美國學者Robert
Solomon 對三類「忿怒」的區分,「怨憤」是針對較高地位的人,
「憤怒」是針對平等地位的人,而「蔑視」是針對地位較低的人。一般來說,怨憤是失望、惱怒、恐懼的混合物,並包含仇恨菁英(或比自身強大、成功的人物)的情緒。[Note 2]
在強調自由平等民主的西方國家出現怨憤政治固然值得他們反省,而香港亦似乎瀰漫一股反菁英的怨憤,影響着政治的健康發展。我們不妨從流行文化反映的現象,了解一二。
《論語》《述而》: 「子不語怪、力、亂、神」,《道德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因而我國文化一向較少稱呼某某為神。李白、杜甫只被尊稱為「詩仙」、「詩聖」,《封神榜》僅是一部浪漫化歷史小說,李小龍在1970年代主要被稱為「武打巨星」,80年代初許冠傑被吹捧為「歌神」頗有阿諛成分,公眾一笑置之。但近年來愈來愈多「怪神」出現,賭神、食神、拳神、男神、女神…幾乎無處不在。當平凡普通人也可以成為神,李小龍則只好被升級為「武打動作神」。這是怎麼一回事?通過廣受愛戴的流行歌《女神》(鄭欣宜演唱)的歌詞,可以對這種心態多點認識。
「望,在仰望…標準的審美觀跟著碰撞,控訴你未符俗世眼光…不要低頭,光環會掉下來,你是女神,不要為俗眼收斂色彩…誰又會像你像我,高貴上殿堂,評判席任他一臉不爽」。歌詞傳達的信息,大概是每個人都有一些獨特優點,即使不符合現存的社會標準、預期,但毋須失去自信,因為你是…頭戴光環的神!
然而,從另一角度看,其含意是某人曾試圖上進(「仰望、高貴上殿堂」)但不果,遂自況為較審美評判 (菁英)優越的超凡脫俗的神;就像紙牌遊戲輸了,改說自己實際上有五張Ace牌,是最終的勝利者。這活脫脫、赤裸裸的正是魯迅一百年前講的「阿Q精神」。
現代的非菁英、阿Q們 在流行文化中,把傳說中原本能夠無中生有地創造、高瞻遠矚地置律的神,降級為高級技工。只要烹飪、駕駛、演戲、歌舞較優,便可互封或自封為廚神、車神、男神、女神……把俗世的「文丞武尉」(政商菁英)壓下去。
尋求超凡脫俗是件好事,德國哲學家尼采一生沉思人如何超越道德、創造價值成為 over-man,但這是一個千錘百煉的過程,不能簡單地把「自我」 (ego)無限擴大,迅即成事,把煤炭等同鑽石,撫慰怨憤過後的悲苦、虛無。
香港似乎沒有關於怨憤政治的研究,因此很難估計地位高㟮的行政長官,以至整個特區及中央政府,長期被一些情緒化的仇富懟官者謾罵、嘶噓的現象,有多少與反菁英的怨憤有關(有些學者單純地認為批評者僅是在尋求民主) 。也許普林斯頓大學教授
Philip G. Nord 一份關於法國怨憤政治的歷史研究會有參考價值。
1870-90年代,巴黎市的中小店鋪逐漸發現新式的大型多層百貨公司,以寬闊舒適的巨場、輝煌燦爛的布置、琳瑯滿目的產品,搶走了大批客戶,生意一落千丈。他們起初標榜保持人情味濃、鄰里互助的傳統,提供個人化貼心的服務,希望留住熟客,但無濟於事。加上當時的「第三共和國」(1870-1940)
國會指望利用大集團推進經濟現代化,這些小店主和員工視之為官商勾結,心生怨憤,惱恨這些商業新貴,遂成立爭取權益的組織,藉人數較多要求直接民主、直接投票,限制大公司的擴張。多番努力徒然後,逐漸變為排外、反猶太(頗多大店由猶太人擁有或融資) ,部分人開始暴力抗爭,被稱為 Retailer
Militants,且與一些法西斯組織結盟……[Note 3]
當時代巨輪不斷前進,跟隨不上的非菁英群體對處於強勢、高位的政商菁英,於欠缺寬容胸襟文化下會滋生怨憤政治,且容易使抗爭者從「極左」(萬事平等)轉向「極右」(排外、隔離) ,並引發暴力衝突(讀者可自行類比當年法國的情況與港獨組織的異同) 。
香港在祖國開放改革後,往昔獨享的優勢無可避免地漸次失去。我們倘若願意延續「推崇狀元及第的菁英主義、接受名落孫山的寬容胸襟」此等大眾文化,本來有能力為本身創立新價值,然後轉型、適應、配合全球化和中國的崛起。就像李小龍用閃速真打為後世開創價值億萬的武打影業,讓數以千計的人能在相關領域進一步發揮;周松崗帶領地鐵管理團隊(2003-11)為公司開創新價值, 業務遍及內地、歐洲、澳洲。
然而,一方面有些公共知識分子倡議平等、憐憫的價值觀和信仰,迫使政府取消「升中試」,改變男女生分隊排序等措施,阻礙選拔、培育能夠開創價值的傑出菁英。另一方面新的流行文化寵壞普羅大眾,例如輿論不批評(源自日本) 為小件消費品瘋狂多層包裝的做法,卻譴責官員未能舒緩垃圾堆積問題;輿論不貶斥市民抽煙、酗酒、嗜甜、縱鈉造成「自病」(衛生署相隔十年的健康調查發現有一半人超重或肥胖,推算高膽固醇人口多了一百萬[Note 4]),卻非難官員無法解決病床不足之弊。
群眾只要聲稱追求民主,便自覺像神一樣高於菁英,拒絕妥協,因為「不要低頭,光環會掉下來」,所有的錯誤都是政商菁英製造的…長此下去,怨憤政治很可能會拖垮香港。
Reference for editor
[Note 1]
Princeton University
2017 Apr 21
Fung Global Fellows
to focus on the culture and politics of resentment
2017 Oct 21
University of Amsterdam Conference
Populism: between
resentment and resistance
2017 Oct 20 Helmut K. Anheier
Rage against the
elites
The Conversation, Wiebren J. Boonstra,
“Backwater blues: how populism reveals rural resentment in the US and Europe”,
Jan 6, 2017.
2017 Sep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2017 Vol 68 Issue S1
Bart Bonikowski, “Ethno-nationalist
populism and the mobilization of collective resentment”.
[Note 2]
Wikipedia, Resentment
[Note 3]
Philip G. Nord (2005),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 Shopkeeper Protest in Nineteenth-Century Paris”, New Brunswick and
London: Transaction Publisher.
[Note 4]
Now新聞台, 衞生署調查發現高膽固醇及高血壓人士增加, 2017年11月27日